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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把陈美罩在翅膀下,哇哇地哭喊,“孝子?孝子在哪里?孝子躺在山上!比他家大大上山还早!你有本事把他喊起来当孝子吧!这个是孙女儿,不是孝子!能回来把她家老老送上山,就是尽到天大的孝了!管你怎么鬼搞,我就不要她穿!”
我没有一丁点儿跟着看热闹的兴头,软塌塌地立在原地,眼望着几个长辈上去劝说妈妈,待妈妈平息了以后,他们简单地给陈美头上搭了块白布,平时比较亲近些的亲戚奶奶一边一个搀扶着可怜巴巴的陈美,陈美端着脸盆,抽抽噎噎一步一挪地,去了下拐的小水塘,又抽抽噎噎一步一挪地端了一盆底的水回来。
躺棺的事,没人敢再提,甚好。
害怕交织着恐惧,恐惧掺杂着害怕,是那两三天给我的最深的印象,是我最初的和所有的恐惧的来源,自此以后,人生所有的害怕都与此有关。怕黑,怕坟墓,怕没人的阴森的地方,我至今不敢走无人无灯的黑路,特别是农村的黑路,不敢看黑暗的夜,每每遇到这种情况,就想起那个奔丧的雨夜山林,停放着亲爷爷的旧门板。
太公太婆就住在往外婆家的方向,出这第一个山林就到了,他俩一直没露面。村支书源照,是我的俵佬佬,说,早上看见他与往常一样挑着粪担去菜地,与往常一样浇地。源照是太公的亲外甥,从来不喊母舅,直呼其名。
高中后,我放假时偶尔跟在陈美后面去看太婆,到了家里,一会儿她不见了,隔壁元胜哥哥说,“你家太太到毕家桥给你们称豆腐称肉去了。”一会儿她回来,胳膊弯里的大竹篮子底上,一头躺着一块方方的老豆腐,一头躺着一刀长长的五花肉。毕家桥市场离山夹有七八里路,她七十多岁,一米五左右的个子,脚下生风,比小青年走得还要快。
大一的暑假,我又和陈美一起去看她。二爷爷二奶奶搬进这个家,在东厢房旁边搭了一间小屋给她住。她侧身蜷缩在床上,我与陈美一起喊,“太太!太太!”她聋得不轻,好不容易听见,认得陈美,挣扎着起来,指着我问陈美,“这是哪个?”陈美很惊讶,“噢?这是小吉啊,我妹妹啊,你不认得啦?”她弯着腿弯着腰弯着胳膊站定了,脸朝脸看我,“小吉啊,不将(像)了,小吉不是个团团脸吗,怎么(现在)是个长长脸。” 小个头的她全身到处打弯站我面前,让我感觉自己好高大,“太太,是我,我是小吉,”我大声给她佐证了一下。太公已经去世两年,“老屋”用了一座剩下一座。她很虚弱,不能到毕家桥了,翻箱倒柜解开一包包系紧的塑料袋找东西给我们吃,稍微一动就不断喘着粗气,脸皮和肤色像经年的核桃壳。这是我与她最后一面,不到半年她去世了。
自此,一家三口里,唯一对山夹村有剩余感情的陈美也失去了感情的寄托。所以,“我们自己真正的老家”,我们也不去了。妈妈如果有事要去办,就捎带着买一斤糖一瓶酒送到小爷爷家,坐一坐就走。
那年,听说二奶奶不行了,那时二爷爷已经去世,妈妈想来想去,还是买了一箱奶和一挂香蕉去看她。她躺在床上,看到我妈妈,刷刷地流泪,抓着我妈的手说,“大嫂,我对不起你啊。”妈妈说,“那些事就不提了,拳头往外打,胳膊肘朝里拐,一家人终归一家人。”
从二奶奶家出来,妈妈又买了东西去小爷爷家。小爷爷看到妈妈也是激动地流泪,他每次看到妈妈都哭,这次更是话多,说,“他们都看着我呀,我上厕所,他们都看着我。”妈妈说,“谁看着你?”小爷爷说,“红卫兵呀。”妈妈说,“哪有的事,你别瞎说。”“真的,我没有瞎说,他们都看着我,我成分不好嘛。”